雨后明月——作者:包永莊
雨剛停,云開始慢慢分散:有的變成駿馬、有的變成牦牛、有的變成駱駝、而有的則變成身著戎裝的軍人,在無垠的天海遠征!隨著云彩的不斷變化,月亮出來了;此時的月亮仿佛比平時的要圓,比平時的要亮!青黑色的苞谷林,在雨后的月光下,充滿生機和美麗:藏著幾分神秘,又顯示著無可倫比的壯觀與和諧。那苞谷葉上的雨珠,晶瑩剔透,閃閃發光:每顆雨珠里都跳動著一輪月亮,那月亮有嬰兒的小拇指一般大,亦如嬰兒一樣純粹可愛!夜風吹來,苞谷葉子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美妙的聲音,伴隨其聲響:從葉子上跳下許多“月亮”!它們和澆苞谷的水溶合在一起,組成了更多更大的“月亮”,歡快地向前流著,向前流著!
夜風吹過,那似乎帶著奶茶味一樣芳香的空氣:輕輕的吸一口,便使人沉醉。苞谷林的地邊,是一條白綢帶似的彎彎曲曲通向草原的小路:路的北面,是又高又大的防風擋沙的胡楊樹林帶,林帶的南邊,是青黑的一往無際的草原!
十六歲的維吾爾族少年依米奇肩扛砍土鏝,腳穿長統膠鞋,在皎潔的月光下檢查著水的流量。他有著金黃的卷曲的頭發,大而明亮的眼晴,以及筆直高高的鼻子,和英俊秀氣的臉龐。從工農兵農場子弟學校初中部畢業后,他再沒有讀高中,被分配該農場當了一名工人。盡管是農業工人,干活苦一些,可政治和經濟待遇絲毫不比大城市,大工廠的工人差。領到工資的第一天,他從農場場部的商店為妹妹烏里婭買了條紅色的沙巾,糸在了可愛的妹妹的頭上,妹妹感動的為他跳起了舞,唱起了歌!躺在床上的阿帕,那張瘦削的臉,笑成了一朵美麗的菊花。依米提在月光下的苞谷林里,想著這些并不遙遠的往事,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苞谷的生長期,主要澆三次水。這是最后一次澆水了,此后,過不了一月就到掰苞谷的時候了:那可真熱鬧啊!全隊的男女職工聚齊在這里,掰苞谷的掰苞谷,砍苞谷桿的砍苞谷桿,搞運送的運送,不用凣天,逾千畝的苞谷就掰到了家!依米提運送苞谷時趕著一輛破舊的老牛車,那釘著鐵皮的木頭輪子的牛車,一次要裝載很多苞谷。裝滿苞谷后,那兩頭聽話的黃牛,就會不慌不忙的小跑起來!依米提則躺在苞谷的上面,望著蔥綠色的草原和旋轉的藍天,以及羊群一樣流動的白云,就會大聲唱起<達坂城的姑娘>這首民歌。那歌聲就如今夜的月亮一樣美,空氣一樣甜!
上游的支渠漏水了,下游的水開始明顯小起來。依米提向前望了望,接著朝漏水處跑去。到了漏水的地方,他熟練地揮動著砍土鏝,很快就把水堵住了。于是,那流著星光,流著月光的水,便在渠道里按照他的意思奔流起來!他一手拄著砍土鏝,一手擦了擦濺在臉上的泥水,輕松的喘了一口氣!
“依米提,澆到地邊了沒有?我要改水了”!從苞谷林的上游,總渠的西邊傳來了黃麗妮大姐甜美的聲音。黃麗妮大姐是無錫人,是支邊來的塔城。那時她已30多歲了,可不知為何?依然孑然一身,沒有結婚!依米提聽到她的喊話,用不太熟練的漢語作了回答。在寧靜的夜里,無邊的苞谷林,明亮的月光下,回蕩著他的聲音:“大姐,剛澆到地邊,把水改了吧”!
聽罷依米提的話,黃麗妮這位秀氣的南國女子,揮舞著砍土鏝將水口結結實實堵了起來!然后,靈巧的跳上去,用腳使勁踩實。那晶瑩透明的水,順從的往東流著。約到了20多米處,便轉了一個彎,繼續向苞谷林流去。按苞谷生長的地勢的高低,黃麗妮早已分設了幾十條毛渠:那一條條銀白色長蛇一樣的水,閃著銀光親吻著苞谷根部,緩緩地向前流。
月亮什高了,這又大又圓的月亮,把地上照得亮晃晃的,站在渠道邊,就可看到幾米外苞谷葉上滾動的水珠。那一顆顆水珠似美麗的珍珠,又似一顆顆珍貴的鉆石:星星點點,明明滅滅,在不停的閃著光。月光下的黃麗妮是那么美麗:高高的身材,鵝蛋型白凈的臉,一頭濃黑長長的秀發,加上那彎彎的眉毛,和一雙大而明亮的眼晴,在月光下的苞谷林里,仿佛是一尊婷婷玉立的女神。她把厚厚的棉衣脫了,鋪在渠邊躺下!
依米提來了!把砍土鏝放在渠道邊,坐在黃麗妮身旁,靈巧的卷了兩支饃合煙,一支給了黃麗妮,一支留給自己,然后點燃,悠閑的在吸。那銀白色的煙從他們的鼻子里岀來,在周圍繞了一圈,就慢慢的飛進苞谷林里去了!
靜靜的月光下,渠道的水歡樂的流著,極平穩,極有節奏的發出了和諧的水的交響曲:又似一首草原之夜牧民悠揚的牧歌!突然,從草原的深處,傳來了幾聲狼的嚎叫,接著一只只牧羊犬便此起彼伏的大叫起來。牧羊犬的叫聲,愈加增添了月夜的靜寂!
手上的饃合煙很快就吸完了。黃麗妮把煙尾丟進水渠,依米提也像她一樣,把細尾巴扔進渠道:那煙尾巴頗像靈活的小漁,在水上靈敏的游動著!黃麗妮往后攏了攏眼前的頭發,用那雙美麗而善良的眼睛,凝視了依米提許久,然后,以老大姐最權威的口氣大聲說道“巴郎子,你都不小了,到娶媳婦的年齡了。你們維族人普遍結婚都早。可為什么還不找對象啊”?
依米提聽罷黃麗妮的話,這位少年似乎有點害羞的看了她一眼,才一字一句地說:“大姐,我還小呢!忙著找什么媳婦。您都30多歲了,不也沒有成家嗎”?
黃麗妮聽依米提這樣說,側身躺著的她,猛地坐了起來。她示意依米提靠近自己,然后呢!不緊不慢的說:“可愛的維族小兄弟,實不相瞞太姐早就有對象了”。
“我怎么沒有見到呢?大姐!”依米提懷著好奇,往他身邊坐了坐,忙問道!
黃麗妮抬起頭,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動情地望著銀光四射的月亮,用詩歌一樣美麗的語言說:“好弟弟,怎能說沒有見過呢?也許,他就在你的頭頂,也許:他就在你的腳下:也許:他已變成了月亮,也許:他已變成了泥土。但無論如何,他總是在我心中:無論是白天還是深夜,無論是盛夏還是嚴冬,總是把我伴隨。你知道嗎?雨后明月下,苞谷葉上跳動的露珠,折射的月亮的光芒,就是我對他的思念:期待著月光的激發,飄向他的心房。而有時,我又能真切的感覺到他,讓溫柔吹拂他的心靈,輕輕的想他,讓思念充滿他的內心。在五月風淡云輕的日子,我則是挺立在戈壁灘上的一棵沙棗樹:為他送去暖風的清香,以及沙棗花的芬芳:不,我就是這美麗的世界:不論是有月亮,還是沒有月亮的夜晚,都有我對他的思念!我尋覓了他多少年,他終于來了。帶來了我的期盼。從我和他相識的那天起,我就一如既往的愛他,一如既往的想他。那怕思念成災,我要深深的愛他不變。想他的時候,我就會久久地看那天上的月亮:想他的時候,我就會聞到四季的花香:想他的時候,我就會聽聽風,看看雨。啊!我的愛人,請相信我,當我化作塵,變成土,我會依然愛著你”
“我真切的記得,那是10年前的一個夜晚,就是在這塊地里,我和他一同給苞谷澆水。和今夜一樣,天也下過一陣小雨。雨過天晴后,那夜的月亮,也像今夜的一樣明,今夜的一樣亮。四周很靜,通往草原的這條路,在月光下像條奔流不息的小溪水,九曲十八彎的流向了草原深處。”
“凌晨兩點多的時候,也就是現在這個時間吧”!黃麗妮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玉盤似潔凈的月下,那手表閃射著耀眼的銀光。她繼續說道:“水突然小了起來。一會,就斷流了!他,牛紅軍,不,是我最愛最愛的愛人。見此,用肯定的語氣說:一定是大機井那出了問題。我去看看!說畢,便風一般跑起來。我緊隨其后,來到機井旁,在明亮的月光下,果然,就看見抽水機的水管,被井邊的水草堵了。我的大牛,不,牛紅軍,不,我的愛人。他愉快的吹著口哨,彎下身去在井邊撥扯水草,不幸的是,就在這時腳下一滑,他掉入了大機井。盡管他是南方人,可他不會游泳,尤其是機井里的死水,他更不會游”!
“依米提,那機井你是知道的:方圓10多米寬,幾十米深。很快,他就被吞沒了。沒有絲毫的掙扎,沒有留下一句話,就無聲無息的沉了下去!我來不急脫鞋子,就跳進了機井,我清楚的記得,是從他掉下去的地方跳下去的。在寂靜的月夜,在冰冷的水中,我不停地把他尋找,可當我尋覓到他的時候,早已停止了心臟的跳勁”!
“我使岀全身力氣,把他用頭頂出水面,再用力挪到井邊。我大聲哭喊,拉著他的手不停地搖,可他不睜一下眼,不說-句話。我再一次大聲哭喊,那聲音一定傳得很遠,很遠!真可謂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他就這樣去了,永遠的去了!前后不到10分鐘”!
“依米提,我的維族好兄弟,人啊!這真是不可思議的動物,生命就在一呼一吸之間啊!有人死的轟轟烈烈,有人死的凄凄慘慘,有人死的高高興興,有人死的哭哭啼啼……雖說死法有異,但沒有本質的不同。人的生命真的太脆弱了,不如一株小草,更比不上一片樹葉。活著活著,來不急說再見,就沒有了!因此,人活于世,一定要學會珍惜!對嗎?依米提”!
月亮從東南天幕移到西邊天際了,苞谷林里黃麗妮和依米提的身影,投射在了水渠,那如銀的渠水里除星星和月亮外,便增加了跳動著的黃麗妮和依米奇!
依米提眼含熱淚,他為黃麗妮大姐的不幸遭遇,更為她的勇敢堅強:從心靈深處產生了由衷的欽敬!過了許久,他用顫抖的聲音說:“大姐,您再準備找對象嗎”?
黃麗妮一彎腰,將地上的大衣撿起,輕輕地披在身上。望了眼月亮,再望了眼運處的草原。語氣堅定地說:“依米提,我的小弟弟!你難道沒有聽明白我說的意思嗎?這還需要你再問嗎?當然我不會找對象了。因為,我的對象就是牛紅軍,盡管他已變成了今夜的月亮!試想,人生一世,能有一位像月亮一樣凈潔的愛人,豈不是很美嗎”?黃麗妮說罷,肩扛砍土鏝迎著滿地月光,向苞谷林深處走去!依米提緊隨其后,邊走邊看水的流動。
這時,雨后的月亮更圓更亮了,水流的更歡更快了,在不停親吻每株苞谷根部的同時,那水里晶瑩的月亮發岀了一陣又一陣細微的絮語:不知是在為流水和苞谷祝福!還是在為黃麗妮和依米提祈禱?
夜深了,從草原的遠處傳來了狼的叫聲。夜愈發靜謐了。月亮依然在無私的照耀著天地萬物:是那么明,那么亮!
作于1990年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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