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涵養美，美則涵養人的心靈。

他是一位養蜂人，名叫高登科。顯然，山里的深秋天氣有些寒涼了。他穿一件芝麻花色粗布衫，外面套了一件馬甲。有意思的是，馬甲外面又套了一件馬甲。四粒扣子，扣實了三粒，虛著一粒。但是，看得出，馬甲外面套的這件馬甲，實用功能大于保暖——因為，它的上面綴滿了兜兜。數一數，有七八個之多呢。兜里鼓鼓囊囊，塞滿了東西，都塞了什么呢？這話不好問，也不便問。

再打量他的褲子，也是粗布的、灰黑色，褲腳處掛了一些灌木刺和草屑。鞋呢，是一雙草鞋。鞋帶是灰色的布條，系得寬松適度。站立時，大腳趾一下一下地蠕動著。

這是一個勤于勞作的人。每天早晨，蜜蜂還在夢中，他就起床了，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高登科是隴南兩當縣楊店村土峰村村民，現年66歲。家里6口人，兒子、兒媳都在城里打工，孫子和孫女都在讀書。平時，山里的老房子只住著他和妻子王花。雖然屋里略顯冷清，但家里養的活物不少，院子里雞鳴狗叫，小日子過得殷實，安穩。

高登科臉膛黝黑，雙目炯炯。我見到他時，他正在一片核桃林里捕捉馬蜂。核桃林間一片草地上置放了好多蜂箱。蜜蜂在空中飛舞，來往于花朵與花朵之間，忙著采蜜。馬蜂是蜜蜂的天敵。馬蜂吃昆蟲吃螞蟻吃蜜蜂。馬蜂常常偷襲蜜蜂，有時甚至給蜜蜂種群造成毀滅性殺傷。

高登科說：“馬蜂這東西賊頭賊腦的，精明得很！”

　　我問：“馬蜂采蜜嗎？”

　　他說：“不采蜜。但馬蜂的蛋和蛹燒熟后是美味，高蛋白呢！”

　　“聽說，每年山里都發生馬蜂傷人事件？”

　　“是的，我們村里就有人被蜇過，但都無大礙。”高登科說，“其實，馬蜂從不主動攻擊人。它之所以蜇人，一定是人招惹了它，或者毀了它的巢，它才拼命的。而且，觀察馬蜂的巢可知天氣情況。”

　　“怎么觀察？”

　　“一般來說，馬蜂在樹上掛包，就說明冬季氣溫偏暖。若是它在土里打洞筑巢，就說明冬季偏冷，甚至有霜凍災害要發生了。”

　　“唉，馬蜂也不光是干壞事嘛！”

　　“可不，除了吃蜜蜂惹人恨，其他方面都挺好。”

　　“光說馬蜂了，還沒問你蜜蜂的情況呢。”

于是，我們坐在蜂箱群旁邊的石頭上，聊起了蜜蜂。高登科告訴我，他總共養了87箱蜜蜂。蜜蜂采的蜜主要是狼牙蜜。狼牙蜜品質好，一斤能賣70元，一箱蜂一年能收入1000元左右。87箱能收入多少呢？算一算，就清楚了。

兩當縣林業部門負責人成仁才告訴我，狼牙蜜來自一種野生灌木——狼牙刺開的花。狼牙刺生長在隴南山區，恣意橫生，無規則，無邏輯。它根系發達，萌生能力強，是護坡護護堰的好樹種。枝干枝條有什么用途呢？枝干枝條用火燒烤后，可彎曲卷縮，擰巴擰巴做耙子，是耙田壟、耙田泥的傳統農具。

　　狼牙刺創造了最甜蜜的美物：每年清明之后，狼牙刺就開花了，花期可達兩個月。花朵呈白黃色，花瓣如狼牙，故名狼牙刺。狼牙刺花盛開之時，成群的蜜蜂云集而來，好不熱鬧。狼牙蜜呈琥珀色，迎光觀之，稍帶綠色。口感甜潤，彌漫一種狼牙刺花朵所特有的淡淡芳香。不過，氣溫在十四攝氏度以下時，狼牙蜜就開始結晶了。顆粒細膩，如懸雪般乳白，滑潤若脂膏，甚是奇妙。

　　蜂蜜是好東西，狼牙蜜是好東西中的好東西。成仁才介紹說，兩當縣山區共養蜜蜂56000箱，每年產狼牙蜜15萬斤。在網店和微店上，狼牙蜜的銷售情況相當好。

走進高登科家院落時，其妻王花正往石板上撒米喂雞。咕咕咕！咕咕咕！四散林間的雞，聽到呼喚，便嗖嗖聚攏，撅著屁股，爭而食之。那些雞個個彪悍，敢跟黃鼬對抗，敢跟老鷹叫板。傍晚，經常飛到樹上，棲在枝頭過夜。

　　除了養蜜蜂和養雞外，高登科家里還養了20頭豬，7只鴨，9只鵝，兩只貓，還有三只狗。一只比較兇狠，面目猙獰，始終用鐵鏈拴著，看家護院。另外兩只都是小狗，乖順頑皮。我們聊天時，它們就在我們身邊搖尾巴。

高登科家總共有20畝坡耕地，原來種苞谷，種紅薯，種黃豆，結果土壤越耕越薄，造成嚴重的水土流失。十年前他索性退耕還林了，種了十畝核桃，十畝花椒。現在核桃和花椒都進入了果子盛產期，效益很好!

　　瞥一眼曬場，只見曬場上曬著剛剛打下來的核桃，黑褐色的，滾圓滾圓。也曬著花椒，是名字喚作“大紅袍”的花椒，空氣里彌漫著椒香呢。

　　高登科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孫子高興瑞今年考上了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辦了一桌酒席。壇子里泡了多年的狼牙蜜蠟和蜂蛹的老酒，那天也除去了壇口糊著的泥巴。高登科喝了不少，一仰脖兒，一杯子，一仰脖兒，一杯子，痛快！

孫子高興瑞有畫畫的天賦，人物肖像畫得栩栩如生。上大學之前，畫了幾幅畫，就貼在老屋的墻上。我看到那些畫后，豎起大拇指。

　　“考上的是美術學院嗎？”

　　“不，是蘭州財經大學。”高登科的臉上充溢著自豪。他說，“新生剛一入學，孫子就被選為班長，當了干部呢！”

高登科的家庭收入來源，主要還是林特產品和家里養的活物。其一，狼牙蜜；其二，核桃和花椒；其三，生豬和雞鴨鵝之類。前些年，家里新蓋了一排五間房子，買了摩托車，買了四輪農用車，還買了小汽車。

　　有人建議他，可以考慮在縣城買樓房。他想了想，沒買。他說，攢錢主要是供孫子上大學，等孫子大學畢業后有了工作，娶了媳婦再說吧。他還說，無論怎樣，農民不能離開土地，離開了土地就失去了根本。

　　“恐怕你家早是小康之家了吧！”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高登科擺擺手，笑了。

    作者：李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