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的我,還是個又窮又臭美的黃毛丫頭。每月拿著千把塊的工資,還得省吃儉用地擠出銀子對付臉上的痘痘。
在同學的介紹下,我找到了章姐的美容院。
章姐是同學的表姐,來自周邊農村,中專學了美容美發,靠自己攢下的辛苦錢,租下小區里的一個車庫,連住宿加開店,自己做起小老板。
章姐天生白嫩,眉眼細細彎彎,雖不驚艷,給人感覺卻如沐春風。尤其是保養得宜的好皮膚,雖然大我五歲,卻像豆蔻少女一樣鮮嫩得能掐出水來。我第一眼見她就萬分羨慕。
美容院店面有限,擺放了兩張美容床,再往里用一道粉色簾子和美容區分隔開來,里面就是章姐的全部家當:簡易的床,小巧的梳妝臺,整箱堆砌的各種美容工具和護膚品。
一個祛痘療程下來,我就和章姐混熟了。每次去之前給她打電話,她就買好煎餅果子等著我,我下了班跑過去,連吃飯加護膚玩到半夜。
章姐有個男朋友小其,比她小兩歲,也來自本地農村,長的斯文白凈,在附近的韓資電子廠做技術工人,踏實本分的樣子。我和章姐邊做美容邊胡諂八侃地聊天,他總是坐在旁邊笑瞇瞇地聽著,有時低頭看書,很少說話。
同為窮人家的孩子,我能理解“早當家”的責任。年少離家,無所依傍,以青春之名來到熱鬧的城市,別人眼里的普通生活,我們卻為此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和辛苦。
有時看著章姐和她的小男友湊合著打發一頓飯,就著白開水吃包子,我隱隱心疼又頗為羨慕:有情飲水飽,還有什么比相愛更重要。
后來,去章姐那里總會遇上一個中年大姐。她高個子大嗓門,紋著重重的眼線,厚厚的粉底下蓋著黃褐斑。有她在,就沒人能插上話,全聽她叨叨自家那本經:二婚嫁了個在中國工作的韓國人,定期跟老公回韓國小住,韓國如何干凈富裕,工資高福利好,她韓語一竅不通,韓國人略懂中文,兩人能做基本溝通,等韓國人派駐期滿,她就可以跟去韓國定居了……
那幾年山東半島招商引資力度很大,吸引了很多韓國企業來華投資建廠,總部會派駐幾名主管來負責。拿韓國工資在山東半島的海濱小城消費,的確是件很爽氣的事,不少中國姑娘被他們的闊綽大方和彬彬有禮吸引,義無所顧談起跨國戀。這大姐就是其中之一。
章姐起初只是笑瞇瞇地聽著,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后來幾次我再去的時候,就聽那大姐張羅起給章姐介紹韓國男朋友的事:
“這個小伙,我看還是早點分了吧,他在工廠掙兩千塊錢,猴年馬月才能買上房子”
“不會韓語有什么關系?我也不會,他會說點就行了,比劃比劃都能明白”
“到時你就把這破店關了,直接去韓國了“
“韓國女人結了婚都不用上班,就在家照顧照顧孩子,你還用像現在起早貪黑的這么累?”
……
章姐的男朋友很少再出現在美容院里。
幾個月后我忍不住問:最近怎么總不見小其?章姐淡淡地答:分了。
我心中一緊。
因為工作關系,我對韓國文化有所了解。那時還沒有湯唯、戚薇這些大牌明星的跨國戀。在當年嫁入韓國的3萬多名外籍新娘中,中國新娘占66%,我不敢妄斷她們的幸福指數,我只是擔憂,像章姐這樣個性堅硬的姑娘,沒有語言條件,沒有感情基礎,該如何融入那樣的環境。
章姐真的嫁了一個韓國人。這個人,是小其工廠的韓方代表。而牽線人,是中年大姐的韓國老公。
我想起小時候,老家東鄰的兩個姐姐都在韓資服裝廠做翻譯。先后都嫁到韓國,生活過得很不錯,還把一輩子沒出村子、靠養奶牛為生的父母也接去了韓國,鄰居們至今談論起來都是嘖嘖贊嘆,山溝里飛出了金鳳凰。我真心希望章姐能和她們一樣幸運。
最后一次見面是我即將離開那個城市的前兩天。去同學家中告別,竟然遇見了回國探親的章姐。
她已兩個孩子的媽媽,還是眉眼細細,只是瘦了很多。皮膚仍白皙細膩,只是不復水嫩。我問她過得好不好,她淡淡地笑笑:還行吧,就是聽不懂他們說什么,成天嘰里呱拉的。
那次見面后,章姐不久就回了韓國,回到她聽不懂話的家庭里,每天的工作就是照顧全家的飲食起居。
每每想起她,我努力地不想從她的臉上看到辛酸和苦澀。但還是,在她閃爍的眼神里看到了隱忍和落寞。后來同學告訴我,章姐曾兩次要離婚,但因為孩子撫養權的問題,一度擱淺。
我在青島所住的小區雖然很舊,卻地段極佳。近兩年租房需求旺盛。一戶鄰居把原來買下的車庫重新翻修,外面加了保溫層和鐵皮,通了水電暖氣,改造出小小的廚房和衛生間,又用鐵柵欄圈出一個小院,很輕松地就以每月1500元的價格租了出去。
車庫總共約20平米,租戶是四口之家,一對中年夫妻帶著兩個孩子。女兒叫跳跳,已上小學二年級。兒子叫鬧鬧,不滿三歲。夫妻二人都是外地來青島打工的。鬧鬧媽在企業食堂里做飯,鬧鬧爸是家電維修工。鬧鬧媽性格開朗熱情,時間久了,小區的媽媽們經常湊到她家小院里聊天,有時會把自家孩子穿小的衣服鞋子送給她。鬧鬧爸樸實本分,傍晚下班回來,放下摩托車就把孩子抱起來高高舉過頭頂,鬧鬧在半空中興奮地手舞足蹈。
夫妻二人勤勞又能干。小院里總是曬著孩子們大大小小的衣服,洗的雪白而薄透的床單,角落里堆著回收來的舊家電。鬧鬧爸心靈手巧,把舊家電拆拆裝裝換換零件,家里就陸續有了好用的空調電視洗衣機。小區里的有錢人家常把壞了部件的玩具直接丟棄,鬧鬧爸撿回來敲敲打打重新組裝,鬧鬧就有了各種小手槍、滑板車、自行車、益智玩具。
跳跳很乖巧懂事,放學回來負責邊看弟弟邊寫作業,跟小區里的孩子相處的融洽又開心,落落大方,彬彬有禮,絲豪沒有清貧人家的自卑和怯弱。
我總是對努力的人充滿敬意。
這城市除了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仆仆風塵下隱沒著太多像鬧鬧爸媽這樣的普通夫妻。他們靠辛苦勞作掙得微薄收入,但照樣能把日子過得熱火朝天。無房無車,一樣生兒育女安家樂業。物質拮據,卻也有恩愛相守的美滿天倫。不曾養尊處優,但也暖衣飽食知足常樂。沒有宏圖大志,卻是扎扎實實地腳踏實地。
有清苦里的儉省,有勞作后的疲累,在塵世煙火里相伴,在租來的房子里安營扎寨,縫補漿洗,將孩子一天天拉扯成人,把小日子過的越來越豐富飽滿。
我常常在月朗星稀的晚上路過鬧鬧家,聽跳跳和鬧鬧在屋內追逐嬉鬧,一家其樂融融。
突然明白,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也許與錢并無太多關聯。精神和意志上的貧賤,更能讓人喪失斗志,失去執著和希望。
我喜歡鬧鬧爸媽,他們對貧瘠的土地仍懷有最懇切的熱望,在清貧里仍對生活有熱氣騰騰的向往。日子有熱熱乎乎的溫度,永遠向生活尋找苦中的最甜。
我想起了遠嫁的章姐,如果她最后和小其在一起,有人能抿嘴笑著聽她嘮嘮叨叨嘻嘻哈哈,會不會,好過她獨自在海之彼岸,聽一群異鄉人說著她聽不懂的話。
那晚翻出李商隱的詩:
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突然覺得,鬧鬧媽就像下了凡的仙女,寒窖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
而章姐卻像偷吃了仙丹的嫦娥,在衣食無憂的國度,廣寒宮里空寂寞。
我從來不仇富,也不愿輕易輕視那些能讓生活過得更好的選擇。只是,有些路看上去容易,實際上卻很難。有些路看起來艱難,其實會越走越寬。
生活的姿態萬千,只愿你選的那一種,最踏實,最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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