徑山茶:人間有味是清歡
——作者:賈瑩
人上了點歲數,口味是會變的。年輕時愛鬧,愛烈,嘴里非得有滾油潑辣的酣暢,才覺著過癮。我住大雜院那會兒,喝茶就是個生猛的喝法。院里南腔北調,五方雜處,喝茶的家伙事兒倒挺一致:一個磕掉好幾塊瓷、露出黑鐵胎的搪瓷大缸。茶葉多是“高末”,茶葉鋪篩下來的碎末子,便宜,禁泡。抓一把扔進去,滾水“嘩”地一沖,茶葉末子立刻翻江倒海,水色也瞬間變得醬赤濃重。喝一口,又燙又苦,舌頭都麻了半邊,但解渴,提神,像給疲乏的骨頭縫里灌了點勁兒。院里的張木匠、李瓦工,收工回來,就這么“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缸子,末了用袖子一抹嘴,長出一口氣,渾身的乏意才算散了。那茶,喝的是個痛快,是生活最粗糲的底色。
如今不行了,腸胃先跟自己告了饒,心也跟著靜下來。開始覺得,一碗白粥,一點咸菜,若是熬得了火候,米油豐沛,竟也品得出米和水的清甜。所謂返璞歸真,大抵如此。
喝茶也是一樣。從前是當水喝,后來也學人講究,龍井、碧螺春、鐵觀音,名頭響亮的,都嘗過。可總覺得隔著一層,茶是好茶,人不對。心里長著草,再好的茶,也品不出那份安寧。
頭一回喝徑山茶,是在杭州朋友老陸家。老陸是個妙人,一個真正的“慢”人。他在大學里教古代文學,教的是魏晉風度,人也活得有幾分魏晉的意思,散淡,隨性。我們都說他走路像飄,說話像吟,做什么都慢悠悠的。他家在西湖邊一個老小區里,房子不大,收拾得極干凈。多的是書,從地上堆到天花板,滿屋子都是舊書和墨汁的氣味。窗外一棵大香樟樹,風一吹,晃動一窗的綠意。
那天下午,天陰著,是江南特有的梅雨天,空氣里黏糊糊的。雷聲在遠處一聲聲地滾,像個慵懶的胖子在翻身。人也跟著懶洋洋的。我說:“要下雨了,悶得慌。”
老陸“嗯”了一聲,不急不慌地從一個紫檀木柜子里,捧出個錫茶葉罐。罐子有些年頭了,刻著幾竿修竹。因常年摩挲,錫器表面沒了新的時候那種賊光,而是溫潤如玉,像一位老者的皮膚。他打開蓋,一股清香就悠悠地飄了出來。不是花香,也不是果香,倒像清晨五點,你獨自一人走在山里,露水打濕了青草和蕨,風一吹,帶過來的那種味道。干凈,清冽。
“今年的徑山新茶,谷雨前兩天采的。”老陸說著,用竹勺,小心地把茶葉撥進一個白瓷蓋碗。那茶葉,是真好看。細細的,微卷,像少女的眉毛。身上披著一層細密的白毫,茸茸的,是那種很嫩、很鮮活的綠。
他不說話,只是一件件地做。先用沸水把蓋碗、公道杯、品茗杯都燙了一遍,嘴里念叨著:“家伙事兒得先熱熱身,不然涼杯會激了茶香。”然后才提起那把銅壺,讓水流沿著蓋碗的內壁,緩緩地注進去。水不能用剛滾開的,要稍微等一等。他說,太燙,就把茶葉燙熟了,那股子鮮靈氣就沒了,會透出一股熟氣,味道就死了。
水汽氤氳,茶葉在水中慢慢地舒展,一片一片,像有生命一樣,在水里悠然地打著旋兒。
他很快把第一泡倒掉,淋在桌上的一個紫砂彌勒佛上。“這叫‘醒茶’,”老陸說,“把茶葉叫醒,也洗去一點路上的風塵。”
然后才重新注水。這次,他把蓋子輕輕虛掩,等了約莫十秒,便將茶湯瀝入公道杯,再分到我的小杯里。整個過程,行云流水。
“嘗嘗。”
我接過來,白瓷小杯溫溫的,正好暖手。學著他的樣子,先不喝,放在鼻端聞了聞。香氣比剛才更明顯了些,除了那股子山野的清氣,還多了一絲炒豆子似的、淡淡的焦香,也就是茶人們說的“栗香”。這香氣不霸道,是克制的,含蓄的。湯色是淺淺的杏綠色,清澈見底。
我呷了一口。
很奇怪。入口,幾乎沒什么味道,淡。淡得讓我有點意外。就是那么一泓溫潤的水,柔順地滑進喉嚨。我正想說“這茶好淡”,一股極細微、極清甜的味道,就從舌根底下,絲絲地冒了出來。這甜,不是糖的甜,那是膚淺的。這是一種鮮活的、帶著生命力的甘醇。像山巖下沁出的一口清泉,汩汩地往外冒,不強烈,但綿長。咽下去之后,滿口都是這種清潤的回甘,連呼出的氣息,都帶著一股蘭花似的香。
我看著老陸,半天沒說出話來。
老陸笑了,慢悠悠地給自己也倒上一杯:“怎么樣?是不是有點不一樣?”
我說:“這茶……有后勁。像個話不多,但心里有數的人。”
“哈哈,這個比喻好!”他一拍大腿,“這就對了。徑山茶,喝的不是頭一口的濃烈,是咽下去之后的回味。它不急著討好你的舌頭,它要進到你心里去。跟做人一個道理,烈火烹油,看著熱鬧,長久不了;溫水慢燉,味道都在骨子里。”
窗外的雨,終于“嘩”地一下落了下來,敲在香樟樹葉上,沙沙作響。我們就著這雨聲,一泡一泡地喝。第二泡,香氣最盛。第三泡,湯感更柔滑。老陸說,好的徑山茶,能泡上七八泡,每一泡都有細微的變化,像讀一首好詩,一遍有一遍的滋味。
我問老陸,這茶里,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他說,故事大了。這茶,出在徑山。唐朝就有。山上有個萬壽禪寺,是名剎。寺里的和尚參禪打坐,容易犯困,就自己種茶喝。喝著喝著,就覺得這茶的味道里,有禪意。清淡,回甘,像極了修行。
“禪意?”我聽著還是覺得玄。我一個凡夫俗子,油鹽醬醋,哪懂什么禪。
老陸說:“你別想復雜了。真正的禪,就在生活里。吃飯,睡覺,喝茶,無不是禪。所謂禪,是讓你靜下來。你看看,剛才我們喝茶這半個鐘頭,你是不是把工作上的煩心事,都給忘了?”
我一想,還真是。
“你看這茶葉,在水里起起落落,最后沉到碗底。像不像人的一生?年輕時誰不想到處撲騰?折騰來折騰去,最后還是要歸于平靜。這杯茶,能讓你在喝它的這幾分鐘里,安安穩穩地坐著,看著它,心里什么也不想。這就很好了。”
他又說,徑山茶有個名頭,叫“天下禪茶出徑山,一杯通透在人間”。他說,別的不論,就這“通透”兩個字,用得最好。人活一輩子,求的不就是個“通透”嗎?想得開,放得下,心里不堵得慌。
后來,我專門去了一趟徑山。正是清明剛過,采茶的季節。車子在山路上盤旋,兩邊是密密的竹林,風一吹,竹葉嘩啦啦地響,像綠色的浪。空氣里都是濕潤的草木氣,深吸一口,肺腑里都是清涼。
漫山遍野,都是一壟一壟的茶樹,綠得像翡翠。霧氣在山間繚繞,茶樹在霧里若隱若現。采茶的女工,戴著竹編的草帽,腰上系著小竹簍,兩只手在茶樹上翻飛,像蝴蝶。她們的手指,極快,極準,只采那最嫩的一芽一葉初展。我試著學,笨手笨腳的,半天也采不了幾片,還把好好的芽頭給掐斷了,惹得她們直笑。
在一個叫徑山村的地方,我找到了一個姓洪的老師傅,炒茶能手。五十多歲,很瘦,但精神。一雙手,讓人過目不忘。指節粗大,手掌上布滿老繭,顏色像浸潤了多年的老木頭。他說,他從十幾歲跟著父親學炒茶,炒了快四十年了。
我看他炒茶。一口大鐵鍋,柴火燒得滾燙。一大捧鮮葉倒進去,“刺啦”一聲,一股濃郁的青草氣蒸騰而出。他的手,就那么直接伸進鍋里,抓、抖、翻、壓。我看著都覺得手心發熱。他就那么不緊不慢地,把一鍋鮮綠,慢慢炒成暗綠。他說,這叫“殺青”,目的是去掉那股子“青味兒”,讓它變得溫順。
殺青之后是揉捻。他把茶葉倒在巨大的竹匾里,用手掌,不輕不重地,按著一個方向,慢慢地揉。他說,這全憑手上的感覺,是幾十年的工夫。最后是烘干,也叫“輝鍋”。在一個炭火盆上,架一個竹籠。這個過程最熬人,也最關鍵。一籠茶,要烘好幾個鐘頭。他就那么守在炭爐邊,不時地抓起一把茶葉,放在鼻子底下聞一聞。他的神情,專注極了,像一個老僧入了定。
我問他:“師傅,這么麻煩,不累嗎?”
他嘿嘿一笑,露出被茶水染黃的牙齒:“習慣了。做了一輩子茶了。這茶,跟人一樣,你得耐著性子對它,它才肯把最好的味道給你。你心里要是急,手上一亂,這鍋茶,就廢了。”
我看著他,忽然就懂了老陸說的話。那些所謂的“禪意”,不在經書里,不在蒲團上,就在這日復一日的耐心和專注里。
從徑山回來,我也學著慢下來喝茶。不再用大缸子牛飲。喝茶的時候,就把手機關掉。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看茶葉在水里舒展,聞那股子清香,品那一口由淡轉甜的滋味。
好像整個世界的節奏,都隨著那杯茶,慢了下來。窗外的車水馬龍,人際的紛紛擾擾,好像都離得很遠。
我想起我外婆。外婆在世時,也極愛喝茶。她沒那么多講究,用的是一個大大的青花瓷茶杯,畫的是“福祿壽喜”。茶葉,就是鎮上供銷社賣的最普通的茉莉花茶。她每天早上,抓上一大撮,扔進杯里,沖上開水。一整天,就喝這一杯。水淡了,就再續。到了晚上,那茶葉都泡得發白,舒展開來,像一朵朵煮爛了的菊花。她還要把茶葉撈出來,放在嘴里慢慢地嚼,說:“這個香,吃了清火,不能浪費了。”
我那時候不懂。現在想來,那是一種對物,對生活最樸素的敬意。在她那里,一杯茶,就是一天的安穩日子。那氤氳的茶香里,泡著的是家長里短,是柴米油鹽,是那些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舊時光。
我現在喝的徑山茶,和我外婆的茉莉花茶,味道不一樣,器皿不一樣,心境,也不一樣。但那份從一杯茶里得到的慰藉,是一樣的。生活,無論被裝進怎樣的杯子里,最后泡出來的,無非就是“滋味”二字。
“一杯通透在人間”。我想,這“通透”,不是說喝了茶就能立刻大徹大悟。它說的是,在這樣一個快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時代里,我們總要給自己找一個慢下來的時刻。
那一口徑山茶的清甜,就像是生活在給了你許多苦澀之后,悄悄遞過來的一顆糖。它不耀眼,不喧嘩。它告訴你,別急,慢慢來。那些最好的東西,總是來得很安靜,需要你靜下心來,才能品嘗得到。
人間有味是清歡。這清歡,就在這一杯徑山茶里,不濃,不烈,剛剛好。
甘公網安備 62010002000486號
Copyright©2006-2019中國甘肅在線(甘肅地方門戶網).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