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焚燒盜獵象牙(圖片來源網絡)
去非洲時,雷鳥帶了四個人,三桿槍。
三個退伍特種兵,一個會用無人機的姑娘。三桿霰彈槍,殺傷范圍在20米到30米,只要受過基本訓練,瞄準目標基本可以打中,只能當做近身護衛武器。雷鳥不打算扛著槍跟盜獵分子硬拼,作為藍天救援隊第一批赴非洲執行反盜獵項目的成員,他們的任務是為后續項目打下基礎。
這是第一次有中國的民間組織在非洲執行反盜獵項目,他們在今年2月和津巴布韋政府簽訂了第一期兩年的合作備忘錄。項目完全自費,每位隊員為此支付了十幾萬的費用。
這些先行者們在三個月內進駐了兩個國家公園--位于津巴布韋北部的馬圖薩頓納和馬納波爾斯。他們的生活相當規律:從早晨8點開始,開車在公園里巡邏,中午回到營地,用過簡單的午餐后,休息一個半小時,下午開總結會。危險無處不在--毒蛇,河馬,獅子,經過營地的大象,甚至小小的蚊蟲,都會成為致命的存在。他們隨時戒備著,洗菜,洗碗,上廁所都會拿著槍。即使是在睡覺時,他們都會把手放在睡袋外,枕邊放著霰彈槍,強光手電筒和砍刀。
他們面對的麻煩不僅僅是金屬超標的水源,傳染病和棲息著鱷魚與河馬的補給線路,在項目一開始,他們就遇到了外力阻撓。進入國家公園前需要文件報備,他們的文件手續遭到了一些障礙,當地環境部門官員告訴他們,公園方面受到了一些來自其它NGO的“壓力”。雷鳥說,一方面可能是各個國家NGO之間有利益沖突,非洲反盜獵原本是這些NGO的地盤;另一方面,他們被懷疑是借反盜獵之名,來行盜獵之實。這是個讓人尷尬的現實--鑒于中國人在象牙走私上惡名遠揚,已在非洲經營多年的外國NGO本能地對這群中國人保持警惕。
毋庸置疑,中國在世界的影響力與日俱增,從攪動全球金融市場的四萬億到芝加哥紀念品商店里的made in china,從花費420億美元的北京奧運會到埃及艾斯尤特市的女性內衣商店。這同樣包括象牙走私。中國經濟的迅速發展造就了一個巨大而貪婪的市場,嘗到財富甜頭的新貴們迫不及待地要展示自己的財力,從非洲草原上割下的象牙,源源不斷向遠東而去。
這是一個巨大的全球犯罪網,分工明確,高效,裝備精良。自2008年起,非洲野生動物盜獵數量陡然上升,人們把矛頭指向了跨越大洋來淘金的中國人。從媒體報道和政府曝光的案件中,時常能看到中國人的身影。
“諜中諜”
坐在蘇州的一家咖啡館里,雷鳥回憶著津巴布韋高昂的物價,蕭條得像是經歷過戰爭摧殘的首都街頭,被女隊員紅衣服刺激而張開耳朵準備進攻的大象。這個身材壯碩的漢子說,從非洲回來,他們仍然覺得有些后怕:“我不知道我們面對的是怎樣一個利益集團。”
雷鳥說,他們本抱著一顆公益的心去非洲,卻發現情況復雜得超出了想象。“我們不知道面對的是怎樣一些人,甚至有些接待我們的中國人,也有跟當地大使館關系好的,但邊上有人罵,他就是販賣象牙的。”“到了那邊以后,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千萬不要只看表面,也不是像你所想象的這么簡單。你能去,能做到多少是多少,也不要太強求,里面的關系你搞不清的。就像他們開玩笑說的,這就像諜中諜一樣,你搞不清楚誰是真誰是假,你看不清的。”
今年10月,坦桑尼亞中國籍女商人楊鳳蘭被控走私2噸象牙,涉案金額約270萬美元,在此之前,這位68歲老人是坦桑尼亞中非民間商會副主席,經營著一家中餐館,擁有一個7公頃的胡椒農場。這宗“象牙女王”案轟動全球,至今仍然疑點重重,有人懷疑背后有政治勢力操縱,但在大部分人看來,這仍是中國人參與象牙走私犯罪的又一力證。
從2010年至2012年,在非洲有將近10萬頭大象被獵殺,這意味著每年有將近3萬6千頭大象在地球上消失,它們大多數死于子彈和毒藥。這種體長6米的龐然巨物在成年之后幾乎沒有天敵,但人類的屠殺讓非洲象的數量從1979年的130萬驟降至不足50萬。上個世紀70、80年代,大象偷獵格外猖獗,人們將之與經濟高速發展的日本聯系在一起。如今,隨著GDP取代日本躍居世界第二,中國也同樣取代了日本在黑市里的地位,成為全球最大的非法象牙消費國。
非法象牙貿易圖(來源:TRAFFIC)
走私象牙的數量自2009年后突然上升,像是一根彈簧一樣從2008年的萎縮狀態劇烈反彈回去,在2011年達到了頂峰。這和2000年之后的狀況如出一轍。國際動物保護組織普遍認為,這與2000年和2008年兩次亞非國家合法象牙交易有關,一次賣給日本,一次賣給中國。在很多動物保護人士看來,這批60噸合法象牙為非法走私提供了掩護。
象牙雕刻是一種中國傳統工藝,熟練的工匠可以在整根象牙上雕出花鳥蟲魚,仙人走獸,這些雕刻作品通常價格昂貴,遠超出普通中國人的消費水平。1995年,一方明代象牙觀音在北京翰海春拍出,當時的成交價高達55萬元。更多的人會購買佛珠,手鏈和佛像等小件象牙工藝品,這些物件在非洲的價格極其低廉,一串手鏈售價只有幾十元人民幣,但嚴格來說,它們沒有傳統意義上的收藏價值。正如北師大生命科學院副教授張立所說,這不是傳統工藝,而是一種被商業炒熱的新消費方式,只是用來展示財富和滿足虛榮。
石毅是一名環境記者,她曾在非洲國家納米比亞暗訪過象牙走私交易,當時象牙販子開出的原牙價格是250元一公斤。若這些象牙走私到中國,價格會翻上36到40倍,即使近年來價格比之2011年有所下降,仍可達到9000元一公斤,甚至上萬。巨額差價成了一些人鋌而走險的動機。
上世紀50年代初,在非洲的中國人數量只有5萬人,直到1990年,隨著改革開放和中國對非投資,中國人不斷涌入這片三千多萬平方公里的原始土地上。據保守估計,2012年已有100萬中國人在非洲生活工作。當地人把盜獵數量上升歸罪于這些前來尋找商機的新鄰居。在納米比亞,以往零星的盜獵案件自2011年后劇增。石毅說:“他們當地認為是中國人去的越來越多了,很多人這么說,而且肯定跟黑市價格越來越高有關系。”
鏈條上的中國人
雷鳥和同伴們曾兩次看到被遺棄的大象尸體,沒有頭,在非洲的烈日下散發著濃烈的腐臭和血腥味。成年非洲象的獠牙一般長達2米,三分之二露在口腔外,三分之一像中國古代建筑的榫卯結構,牢牢地插進頭骨里。為了取出一根完整的象牙,盜獵者通常會砍掉大象的頭,或者割掉它們的鼻子和臉。一顆子彈如果不能讓大象斃命,盜獵者不會再補上一槍,所以被割臉時,有些大象還是活的。
這支隊伍曾駐扎在卡里巴湖,臨近津巴布韋與贊比亞邊境。一次巡邏時,他們發現了盜獵者留下的痕跡--一個火堆,一頂搭著樹葉的小帳篷,這是極小規模的盜獵者,可能只有一兩個人。這是他們與盜獵分子距離最近的一次。他們剛到國家公園時,當地的執法人員特地叮囑,遇上盜獵分子,打個招呼就走了,“千萬不要有正面沖突,你沒有辦法跟人家比的,人家各種武器都有。有的是雇用國際雇傭兵的。”
這不是危言聳聽。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IFAW)的一份報告稱,盜獵走私在全球非法貿易中位列第四,高于石油,藝術品,人體器官,小型軍火和鉆石,排在前三的分別是毒品,假冒偽劣和人口販賣。巨大的金錢誘惑讓組織犯罪團伙加入這樁血腥生意,隨之而來的是盜獵走私行業的改變。
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WCS)的工作人員告訴鳳凰網,以往盜獵者使用的工具可能是毒箭或陷阱,受制于運輸工具和人力,只能進行小規模零星盜獵。如今,他們會配備機槍、夜視鏡、火箭發射器,甚至是直升機。因為東亞和東南亞特定地區對象牙與犀角的需求量極大,價格水漲船高且容易脫手,所以組織犯罪團伙選擇大象或犀牛做為主要盜獵目標。他們會用直升機從空中尋找象群或犀牛群,再用機槍從空中獵殺,隨后用電鋸砍下象牙或犀角帶走。
恐怖組織也盯上了這塊肥肉,比如盤踞在非洲東部的伊斯蘭極端組織索馬里青年黨。他們會利用從當地安全部隊外流的武器獵殺肯尼亞的象群,利用走私象牙牟利。這些擁有精良武器的武裝叛亂份子在各地脅迫傷害當地居民、綁架居民幫助他們盜獵大象或是做為走私象牙的棋子。
精明的中國人站在殺戮的背后,在這條鋪滿大象尸骨的利益鏈上,他們通常擔任中轉商和買家的角色。
從納米比亞回來后,石毅覺得,她見到的中國人多少都“沾過這個生意”。“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都說他們買過,我幾乎遇到的每一個人都說他們買過。我就隨便走進一家(華人的)店,去跟他們聊一聊,他們都知道價格,都知道怎么去辨認象牙的真假。很多人都宣稱他們自己買過,帶過,然后他們會告訴我在哪里可以買的到,還會告訴我說,海關不靠譜,不容易查。”
甚至有中國高層訪問團卷入象牙走私的傳聞。《三聯生活周刊》10月23日發表的一篇文章稱,“來自三家不同中資公司的采訪對象都提到,往往重要領導來坦桑尼亞進行外交活動時,市面上的象牙都會漲價。”文中引述了一位曾被外派到坦桑尼亞的國企職員的說法:“非洲的紀念品市場其實都這樣,一進去人家看你是中國人,就直接蹦出來中文單詞:象牙、玳瑁、犀牛角。”
無效執法和政治腐敗成了屠殺的幫兇。在一些貧窮且動蕩的非洲國家,賄賂政府人員是司空見慣的。WCS的專家們稱,走私販通常會賄賂執法人員、海關、檢察官、法官,甚至是政府高層,以躲避法律懲罰。在某些地區,甚至出現過當地警方向盜獵者出租車輛和武器的情況。環境調查組織EIA在2014年的報告中稱,2012年,有情報機構曾向坦桑尼亞總統遞交了一份關于大象盜獵潮主犯的秘密名單,但因名單上大部分人是當時聲名顯赫的商人和政客,他們基本沒人遭到調查或逮捕。
國際野生物貿易研究組織(TRAFFIC)曾經發布調查數據稱,在全球,平均每天有兩名中國人因為攜帶象牙而被捕。但現實的情況可能是,這些人向當地司法部門交納了一筆錢后就能順利脫身。
TRAFFIC中國項目主任周非說:“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特別是坦桑尼亞這樣的國家,是地方腐敗加上司法腐敗。抓了之后,可以很輕易的把人給撈走,很難到起訴階段,即使到了,也能很輕易地收買這些法官。”海關查獲象牙走私是一個很大的成績,他們樂于向媒體曝光,但由于上述原因,很多案子最終都不了了之。“所以你最終能夠看到中國人被判刑的,蹲監獄的非常少。”
格外諷刺的是,在“象牙女王”案件中,當地警方過高的行動效率反而成為一個疑點。“一方面,坦桑警方盯了她一年,但從沒跟中國溝通過,這很奇怪;另一方面,這次坦桑警方表現出來非常有效的行動很奇怪,因為坦桑警方很難做到,非洲警方從來沒有這么有效率地工作過,所以這次情況是可疑的。”
隱形市場
2009年-2011年和2012年-2013年全球大宗象牙走私路線圖。(圖片來源:TRAFFIC)
這是2009年-2011年和2012年-2013年全球大宗象牙走私路線圖。無論是從非洲東部經由馬來西亞,還是從非洲西部向北進入歐洲,再跨越兩個大洲流向馬來西亞,兩條粗壯的黑色箭頭都指向中國。
在2011年的美國《名利場》雜志刊登的文章中,西雅圖的生物學家Sam Wasser把象牙走私比作“猜盤子的游戲”。如同自由遷徙的野生動物,盜獵者將非洲國境線視為無物,他們會在邊境線上將象牙來回交易,經過數次易手,最后流向肯尼亞首都內羅畢,或是非洲大陸重要中轉站--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隨后,這些象牙會被運往越南、菲律賓、馬來西亞和香港。
讓動物保護者憤怒的是,國際合作低效且無序。今年7月,三名中國人從坦桑尼亞攜帶262公斤象牙在蘇黎世機場轉機,被瑞士海關截獲。這些象牙被切割成小段,放在8個行李箱中,黑市估值約為41萬美元。“他們把象牙扣了,把人放了。我們當時很氣憤,就跟瑞士的海關交涉,海關給出的理由是,第一,他沒有辦法根據瑞士的法律給三個中國人定罪,因為瑞士法律要證明這個事情影響了非洲野生象群的生存才能定罪的;第二,中國的執法機構會對中國人采取行動。”周非說:“這太天真無知了,中國的海關怎么能夠根據媒體的報道就去立案。瑞士應該把人扣下,把證據和人做移交給中國警方,中國的海關才能夠根據瑞士的司法請求來立案。這三個人回國的時候根本不是嫌疑犯,是自由人。”
這不是孤例。在周非看來,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控制下交付”,中轉國的海關可以把情況通報給下一個國家的警方,讓他們順藤摸瓜,一舉打掉犯罪集團。“這是理論上的,現實就是中轉國海關把東西扣了,把人放了,截獲這么多走私象牙,這是他的業績,但如果把情況通報給中國警方,這就成了中國的功勞,這里面有利益沖突。”
今年,中國政府宣布開始實施為期1年的非洲象牙雕刻品進口禁令,1年內,國家林業局停止受理相關行政許可事項申請。這被視為中國政府決心打擊非法象牙走私貿易的良好信號。
執法者們正在面臨更為棘手的局面。非法象牙交易正在從工藝品店的玻璃展柜和地下倉庫轉移到了手機上,移動支付和物流業的發展讓買賣雙方根本無需見面。
11月,TRAFFIC中國發布了最新中國象牙交易報告,他們監測了58個微信賬號,這些賬號在13周內共發布了10650條象牙廣告,57479張圖片和580個視頻。他們在QQ群和微信群尋找潛在買家,加上好友后在朋友圈發布廣告,雙方議價后通過微信轉賬和快遞完成交易。
圖片來源:TRAFFIC報告《Deadly messaging》
“他們有的會用象牙制品做頭像,或者用符號,有人干脆把廣告藏在公共號發表的文章里,表面上像是在介紹象牙文物,其實就是在做廣告。”負責調查的TRAFFIC項目成員關婧說:“他們有時還會用行話,‘面包圈’(象牙圈)‘牌子’(象牙牌)之類的。”
因為某些商家的文化程度不高,廣告上時常有錯別字。“有的時候還會帶有地方方言,你還需要按照他們的口音來理解信息的意思。”用來監測這些微信號的是一個獨立的帳號,為了避免讓人起疑,調查員們需要把這個帳號變成一個在互聯網上的“活人”--“我們也會發布文玩類的相關信息(當然不涉及瀕危動植物制品),而且盡量使用文玩圈里的‘行話’,這樣讓他們感覺我們也是文玩愛好者。”
今年5月至8月,北京森林公安破獲了一起迄今為止涉案金額最大的非法販賣象牙制品案件。這是一個跨越廣東、山東和北京三地的大型犯罪團伙,他們從日本非法走私象牙進入香港,而后經深圳、威海兩座沿海城市進入內陸。森林公安查扣了804.4公斤象牙,11.3公斤犀牛角和35只熊掌,價值高達2439萬元。同年5月,微信官方封停了144個公共號和232個個人賬號,它們均與野生動物走私有染。
“他們時而會分享一些象牙查獲的案件信息,目的是提示同行提高警惕。”關婧說:“有時候覺得這些人對法律政策的了解比我們還要多。”
強勢的執法明顯沖擊了這個隱形的非法象牙市場。在監測的第五周,這些微信賬號發布廣告的數量明顯下降,還有賣家在朋友圈中說:“最近風大刪圖,微信最近封號。拿貨發語音,謝謝。”但在監測的最后一周,當這輪強力執法余威漸漸散去,“非法象牙制品廣告的數量又恢復如常,一些商家甚至建了小號,以應對將來的封號處罰。”(鳳凰網許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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